时代判断——何方口述片段之二十七
我提出的一个重大的学术问题,是对时代的判断。一九八六年,在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举行的学术讨论会上,我提出,我们已经处于和平与发展的时代。之前,我曾参与过李一氓主持的几个国际关系理论问题研究,对这个问题形成了一些看法。在这次会上,我谈到《帝国主义论》。第一,《帝国主义论》有的观点已经过时;第二,有的观点当时就站不住脚。因此不足为训。现在我们之所以吃亏,就是因为一直守着《帝国主义论》,战争与革命的时代已经变了,我们还是死抱着不放,耽误了好几十年。应该说,世界早已进入了和平与发展的时代。当时,不少人觉得惊奇。南开大学校长滕维藻见了我说,你老兄真厉害,胆子真大!
一直到最近,一些人还坚持,现在仍然是帝国主义与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,是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时代。李慎之支持我的看法,他说,这是讽刺。我说,《帝国主义论》一是过时了,二是它本来就是错的。时代老早就变了,我们还守着旧的理论不放,这是中国落后的主要原因之一。人家在和平发展,我们在准备打仗;人家在互相合作,充分发展,我们在支援世界革命,而且支援到荒唐的程度。
在支援世界革命的问题上,好多事情我经历过。我们向金门打炮,是为了支援黎巴嫩,支援中东,并不是为了打台湾。支援完了黎巴嫩,又要支持叙利亚。叙利亚当时的经济明明比我们好得多,人均产值比我们高得多,我们一定要援助叙利亚。徐以新在叙利亚当大使,国内打电报过去,要支援叙利亚三千万美元。徐以新就启发叙利亚人,让人家向我们要钱,人家就是不提这方面的要求。人家不提要求,你也不能给呀?他打电报回来说,他启发不了,人家不提。上面说,你想办法让他们提。
坦赞铁路花了几亿美元。这是美国、英国都不干的事。扎伊尔的蒙博托就是杀了卢蒙巴的那个人,可是我们还是白送扎伊尔一亿美元。
这一切,都是为了实践世界革命的理论。中非共和国的那个皇帝,他还没当上皇帝的时候来过中国,咱们也是给了他几千万美元。他不久就当了皇帝,光是办婚礼就用去好几千万,用金子做了皇座。那是个吃小孩儿的国王,非洲的四大怪人之一,和卢旺达的阿明、利比亚的卡扎菲齐名。咱们援助阿尔巴尼亚,一九七二年,他们一百多万人,咱们给他们的援助是每一个人平均五千元人民币,而当时中国农民平均年收入不到一百元。
和平与发展问题,引起全国范围讨论。很多人写文章,各处开会也都在讨论。《世界知识》在北京开了个讨论会,把研究国际问题的人召集到一起。上海也开了讨论会。讨论的结果,不少人对《帝国主义论》产生了动摇。但一九八九年后,情况发生变化,反对和平与发展时代的意见多了起来。有个老同志说:帝国主义的五大特征没有过时,不要被一时的现象所迷惑。
1990年,邓力群召开会议,把吴冷西、何东昌、熊复、徐达深、浦山、王怀宁等召集来了,有二、三十人。给我也来了通知:兹定于什么时候,在中南海什么地方,开会讨论什么问题。还附了一篇浦山和王怀宁写的一篇批判文章。浦山是世界政治和经济研究所的所长,王怀宁是副所长,他们先后当过中国世界经济学会的会长。我事先读到这篇文章,就给邓力群写了一封信。我说,我看了附件以后,临时想到几个问题。写这个稿子的人不懂什么叫时代,讲来讲去,讲的根本不是时代问题。我又讲了文章中一些别的毛病,说这些地方的讲法也不大对头。总而言之,他们根本批不倒我的观点。现在已经无论如何不能再搞战争与革命。列宁说:帝国主义是腐杇的、垂死的资本主义,是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前夜。我说,当时的估计就是错误的,现在又过了都快一百年了!哪儿是什么前夜?什么垂死?它根本就没有死。垂死是什么意思?“垂死”是正在死的意思,他的原文就是“正在死”。资本主义、帝国主义,哪个正在死?是美国正在死吗?它活得欢实着呢!
总而言之,开会批判我。一开始念老同志的讲话,当然,他也没有点我的名字。讲话念完以后,邓力群就指定我发言。他说,何方,你先讲一讲。我说,我是来接受批判的,我怎么能讲啊。他说,没有什么批判不批判的问题,各人有各人的意见嘛,大家都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。于是我就把给邓力群的信念了一遍。我说,那个理论根本站不住。列宁在第三国际第一次代表大会和第二次代表大会上两次讲:“在座的各位同志可以看到世界苏维埃共和国实现。”能看到吗?他们看到了吗?列宁五十二岁就死了。连咱们这些晚好些时候出生的人都看不到。这明明是一个估计不准的问题。革命导师急于看到革命成功,又没有成功。你的主观愿望,不能代替客观形势啊。
在那个会上,和我的意见比较一致的人基本上没有。不少人在那儿摇头晃脑。我说完了,浦山一笑,让王怀宁先讲。他们根本批不到点子上。他们一直研究经济问题和国际问题,研究马列主义太少。我好多年被逼得没事干,整天在那儿学习马列主义,又干了几十年国际问题研究,所以在这个问题上,他们和我当然没办法比。这个会一共开了四次,浦山和王怀宁的稿子还换了两次,就是根据大家的意见把原来的稿子改动改动。大家都认为实际上是在批评我。
最后吴冷西发表了意见。他说,和平与发展问题,是小平同志提的,咱们公开批判“和平与发展”,合适不合适?他投鼠忌器,就把我救了。这个会就开不下去了。浦山和王怀宁问,他们写的文章怎么办?邓力群说:你们看着办吧,咱们这个会开到这里为止。散会 。
他们的文章没发表,因为他们是要代表官方意见的。但是,批判我的文章还是不断。在全国一轮大讨论,一直到现在这个问题也没有讨论完。时代问题,作为一个很大的学术问题,现在还在争论。对这个问题,于光远也发表了好几篇文章。他说,时代问题“十四大”解决不了,“十五大”无论如何应该解决。可是现在还是没人敢碰,只是讲邓小平说过了什么,就完了。理论问题,基本上都没碰过。现在也没人敢批评“和平与发展时代论”。因为,谁也能看到,对时代判断错误,中国吃了大亏。
我到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后,出了一本书,叫《当代世界政治经济基本问题》,宦乡任主编,我任副主编,第一篇就是我写的关于时代问题的文章。在这前后,主张帝国主义时代没有变的人也出了一本,浦山任主编,王怀宁任副主编。
提出时代问题,写文章的时候,我还是日本所的所长。涉及时代的一些全国性讨论会,是我在日本所的时候召开的。我在日本所做过报告,在中日关系学会上做过报告,也在中国现代国际问题研究所和国防大学做过报告。现代所把我的报告整理出来,由我改写了一遍,内部印发了。印发的结果,一部分人赞成,一部分人反对。赞成的有李德生,他说,讲得太对了,咱们在时代问题上吃大亏了。所以,虽然有人批判我,我还可以到国防大学等地方演讲。事实上,过去那么长的时间,人家在那里发展,咱们在这里备战,保卫祖国,准备打仗!整天喊这个口号。怎么准备打仗?一是在自己家里折腾,一是浪费。集中全国的力量去搞两弹一星,确实震惊全世界,可是整个经济基础落后了。咱们太单打一,没有均衡地使用力量,使得我们在经济上、科学技术上,落后了一个时代。这和对时代问题的判断是联系在一起的。我们要是扎扎实实地搞基础建设,早就上去了。现在我们的基础落后了差不多二十年到三十年。要赶上去就不容易了。因为人家并不是在那儿坐着不动,也在继续前进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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